杭州网红大撤退:下坠的电商,过剩的人

华新社财经观察(记者 林金枚)11月初的杭州萧山,丽晶国际——这座曾被誉为“中国网红直播第一楼”的超大单体建筑,在2025年双十一期间显得格外安静。
近30万平方米的空间,曾活跃着近两万名主播与从业者,创下堪比一个镇的GDP。而如今,穿过星级酒店式的大门,金色大堂两侧闸机冷清矗立,等电梯的人寥寥无几,不复昔日排队十分钟的盛况。住户们牵着狗轻声交谈,话题中已很少出现“直播”“数据”与“销量”。
有房产中介坦言:“早几年网红扎堆,现在虽然还有,但主要是个人拍摄,大型直播间基本撤了。”丽晶国际的LOFT户型因商住两用曾受追捧,如今一居室租金从三千多降至两千出头,仍有大量空置。楼下出租告示牌显示至少50套空房,线上平台更是挂出147套。
这座网红地标的沉寂,似乎成为直播行业转折的缩影。
一、退潮:从“遍地黄金”到“楼去人空”
退潮的不只是丽晶国际。
今年4月,辛选从杭州滨江撤离,搬回广州,海威中心3号楼人去楼空,楼下的星巴克也随之关闭;“向太”陈岚退租滨江“智慧之门”的豪华直播间;“疯狂小杨哥”团队也离开了博地中心。数据显示,杭州写字楼空置率在第二季度创下27.7%的历史新高。
一时间,“杭州网红大撤退”成为坊间热议。
淘金时代的确正在远去。直播间流量与销量同步下滑,主播收入普遍缩水。曾自认“以命换钱”的从业者发现,月入3万越来越难;电商老板则被困在高库存与高退货率的循环中。双十一前落地的“电商税”,更被视作压垮“刷单玩家”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然而,在我们接触的四位从业者——前主播、策划、运营与商务——眼中,杭州仍是直播行业的天花板。尽管风雨欲来,他们中的大多数人,仍选择留在这座城市,等待下一个风口。
二、浮光:颜值是第一张入场券
从丽晶国际的阳台远眺,钱塘江与亚运村尽收眼底。这一带仍是杭州直播产业的核心区:薇娅的谦寻、罗永浩的“交个朋友”、号称“宇宙第一MCN”的无忧传媒皆汇聚于此。
即便行业降温,在附近餐馆、美甲店,仍能高频遇见妆容精致、身材高挑的女孩。她们是这座城市直播生态中最醒目的符号。
李雯曾在头部MCN机构遥望科技担任直播策划。她说:“我们公司所有主播,不管能力如何,至少看上去是美女——介于普通人和明星之间那一层。”在她看来,杭州直播圈,“努力重要,但颜值是门槛”。
后来她去了广州,感受到明显差异:“广州主播更像你的朋友、同事,普通人努努力也能做。”
三、改命:杭州还是那座“造梦之城”吗?
刘惠住在离丽晶国际不远的小区。三年前,做主播的朋友劝她来杭州,说这里“赚得多”。大学毕业后,她在长沙做综艺后期,从零工资、每月300元餐补起步,“那几年只吃到苦,根本没赚到钱”。
她把杭州称作“改命的城市”。
她随辛选来到杭州,今年4月又跟公司搬去广州。部门裁员后,她毫不犹豫回到杭州。“同样的剪辑岗,广州工资至少比杭州低三千。”28岁的她,在杭州轻松月入过万,而在老家大连,“编拍剪全包,月薪可能只有2400”。
过去七年,无数像刘惠这样的年轻人涌入滨江,渴望改写命运。一位2021年入行的主播,靠打工三四年攒够一百万,在短视频里晒出宝马、小米SU7,演绎着“大女主人生”。
李雯2022年初到杭州时,公司正全力扩张直播团队:1400多名员工中,1200人属于直播业务。从业者背景多元——综艺、品牌、音乐,像她这样从北京转战而来的不在少数。
她感受到杭州特有的“赶”:“连续一个月凌晨两点下班,早上十点出门,大小周都没有。”月薪两三万很常见,“普通人凭本事拿高工资,大家都很有冲劲”。
直播间里,李雯见证了金钱如何重塑人们对数字的感知。初入行时,一晚100万成交额让她震惊;后来,即便卖到1000万,她也难再兴奋。每年618、双十一,甚至团建,公司都会组织去灵隐寺财神庙上香。
“杭州人赚钱的嗅觉非常灵敏,”李雯说,“他们喜欢交流,也敢做。”
她的老板、遥望科技CEO谢如栋在2018年嗅到商机:散打哥快手直播10小时带货1.6亿,李佳琦凭借“OMG,买它!”成功出圈。他果断将办公室改为直播间,押注明星带货。
他没有赌错。直播电商创造的财富肉眼可见:2022年双十一预售首日,李佳琦直播间成交额达215亿。网红带火了钱塘江两岸的豪宅,薇娅曾在2020年购入四套嘉润公馆,价值3500万。
四、倦怠:当身体成为第一道代价
如今,薇娅因税务问题退居幕后四年,辛巴称因肺病永久退网,李佳琦直播间平淡卖货。头部主播尚且如此,小主播的生存空间更为逼仄。
刘惠的主播朋友决定回东北老家。行情下行,时薪从160元腰斩至80元,“仍有人抢着干”。
程星瞳已在年初回到山东。离杭前,她观察到:B级以下主播(时薪300元以下)已很难找到工作。“可替代性太强,背熟话术、有点镜头感就能上手。如今大量‘廉价’大学生涌入,淘汰了这批人。”
她今年31岁。2023年初到杭州时,第一份主播工作底薪8000元,无提成。一年内换五家公司,旺季月入十多万。“临走前我不缺机会,但身体真的受不了。”
她的日常是:上班,播女装,穿高跟鞋,每场过一两百件衣服,复盘,下班。连续半年每天直播4小时,“虚得快死了”。
她将直播比作一种刑罚:“审犯人时用强光照射,一步步逼问直到崩溃。主播就是这样,必须时刻保持高亢奋、高紧张状态。”流量曲线图如同悬在头顶的剑,掉量时必须立即调整,“流量是赛马机制,同时段十多个同类型主播竞争,谁数据好谁赢”。
更让她恐惧的是,流量曲线与她的状态同步起伏。开播前喝咖啡,两个半小时后进入疲惫期,流量开始下滑;此时必须喝奶茶,靠咖啡因重回亢奋,才能拉回流量。长期如此,她开始整夜失眠。
五、容貌:那张不得不支付的入场券
除了流量焦虑,容貌是另一把悬心的剑。
程星瞳最初做游戏陪玩和语音主播,无需露脸。转为唱歌主播“小火”后,MCN要求她出镜。“我脸肉,五官平,现实中算小漂亮,镜头里谈不上好看。”
她先割了双眼皮,又做鼻子,前后花费11万。第一次双眼皮效果自然,她不满意,二次修复后“天都塌了,跟鬼一样”,半年不敢照镜子。“痛苦到极致反而释怀了。”她最终接受不完美的自己,转战“中大淑”(中年大淑女风)赛道,卖50多岁阿姨的连衣裙,风生水起。
她仍认为整容“特别值”:“不整容,我拿不到带货主播的入场券。”
六、退场:当健康与快乐成为代价
程星瞳最轻松的时刻是去年初做兼职卖羊毛衫:早上4点起床,6点开播,10点下班。上午阳光洒进房间,“觉得特别治愈,一整天都属于自己”。早睡让身体好转,但春天羊绒进入淡季,直播一两个小时就下播。
她不得不重返全职。为拿下高薪但需连续直播5小时的工作,她花7000元请私教健身一周,才达到体能要求。
撑到去年9月,身体彻底垮了:气血两虚,说话一小时就喘不上气,播三小时双腿发软。中医警告:要么换工作,要么别播晚场,“否则40岁后身体就废了”。她开始戒酒、戒冰,但连下午场也撑不住了。
她算了一笔账:旺季月入三五万,淡季更少,扣除每月1.5万生活成本,最多攒2万,一年24万。“这年头24万能买车买房吗?和健康、快乐相比,真不值。”赚钱无法让她持续兴奋,“像没有感情的赚钱机器,不知道生活意义是什么”。
头部主播一场直播三平台销售300万,但每天需播6至8小时。程星瞳自认身心无法承受,这位接近S级的主播最终选择退出。
七、困局:老板们也卷不动了
转行主播经纪人后,程星瞳发现老板们同样艰难。
前老板自选品、备货,每场销售几十万,却压着2000万库存。女装退货率常达80%,资金全困在货里。利润空间被压到极薄,同行仍以更低价竞争。一旦出现爆款,对家立即买样衣、换便宜布料仿制。资金链断裂的老板清仓尾货,反而成为另一些人的商机:“有人按斤收尾货,直播间卖19.9元,你怎么卷?”
“电商税”落地后,靠刷单、投流换取流水的玩家面临更大压力。
老板不赚钱,自然无法给主播高薪。即便愿意出高薪,也要求主播“能带我们起死回生”。
程星瞳曾遇到一位老板,欣赏她过往业绩,主动联系合作。约定按销售额阶梯涨薪,但两场流量平平的直播后,老板直言:“我们需要能直接带我们原地起飞的主播。”
在她看来,这显然不现实:“熟悉团队至少要一周,拉数据也需要时间。”但老板已失去耐心。
八、内卷:年轻人与更年轻的竞争者
丽丽2023年毕业于杭州一所本科院校,进入头部主播团队做商务助理。因无法接受频繁加班至凌晨,不到一年辞职。今年初返杭时,她发现房租降了,但丽晶国际仍超出预算,最终租在滨江更偏远处。
2月至6月,她面试30多家公司,找到两份工作。第一份因业绩不达标,三周被辞;第二份在一家护肤品白牌公司做商务,老板同时招聘四五十人,实行末位淘汰。“谁在最短时间做出业绩谁留下。”
尽管达人选品、寄样需要时间,但公司“急于求成”。不到两个月,未完成35万销售指标的丽丽失业了。
九、过剩:人与货的双重困局
除了货品过剩,更残酷的是人的过剩。
杭州的人才补贴政策吸引大量应届生:生活补贴1至10万,三年内每年1万租房补贴。丽丽第一年也曾拿到1万元。但她很快感受到政策的另一面:“有些公司会因你有补贴而压低工资。”再低的岗位,“你不干有的是人干”。
她面试的30家公司,几乎都无法保证双休,单双休且不加班者屈指可数。回首前司,虽有加班问题,但双休、年终奖、顶格缴纳五险一金,“已是难得的好选择”。
失业后,想到即将有1222万更年轻、更便宜的毕业生进入市场,丽丽感到绝望。
十、离场:在躺平与不甘之间
不同岗位的人从不同侧面感受到行业的寒意。
对丽丽而言,最直接的冲击是招商合作:一个千万粉丝的抖音账号,坑位费高达几十万,即便带货效果不佳也不退款。她负责与商家洽谈,“良心过不去”。
7月,她离开杭州,搬至浙江乡下。试用期打折的底薪,无法覆盖城市生活成本。
李雯在2024年已感知行业下行。公司开始拓展跨境直播,开发北美市场。一场成交额1000万的直播,利润仅一两百万。今年初,因业务调整,她被裁员。
程星瞳回到老家,尝试下一个“风口”——短视频带货。“我入行时,主播多是打工仔,靠短视频带货买房买车的却不少。前两年真是满地捡钱。”她知道现在入场已晚,但仍想一试。赚钱不是终极目标,攒够钱后,她想去学心理学。
十一、留下:因为别无选择,还是仍信未来?
尽管市场收缩,几乎所有受访者都认为,杭州直播电商仍比其他行业有更大空间。
程星瞳建议应届生考虑主播岗位:“外形条件好的,入行几个月就月入五万。在传统行业,这可能需要五到十年。”快速攒钱、锻炼销售能力、接触公司核心层,“对今后发展事半功倍”。
李雯现在广州做店播策划。不同于达人直播卖多品牌产品,店播是品牌自播,一天18小时是常态,观众可能仅十余人,日成交10万就算不错。场景布置成本远低于杭州,“花两万都要向老板申请”。
她有时仍怀念杭州的直播氛围:促销机制热闹,十几人因成交额突破而激动。“在杭州,你的天花板更高。”
丽丽在浙江乡下租住两层小楼,年租金3000元。新工作仍是品牌商务,月薪五六千,月休三天,无五险一金。压力小了,物欲低了,但她仍不甘心。“躺平一段时间可以,但不可能一辈子。”
她打算过完年再看机会。是否回杭州?是否继续做直播?她开始犹豫。
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李雯、刘惠、程星瞳、丽丽为化名。

華文財經新聞社聯合報道。发布者:张聚奎,转载请注明出处:https://huaxinnews.com/5140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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