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五叔的背影》

祖父兄弟三人自江西辗转迁至安徽,如同浮萍落定于陌生水土。五叔是幺爷最小的儿子,我们这些侄子辈尚在懵懂之时,他已是村中一道独特的风景。他终生未娶,并非家贫无力,却是自己执意如此。更奇的是他一身装扮——绣花鞋、耳坠子、蓝布头巾裹住一头青丝,身上穿的是斜襟女式褂子,手中挽一只青花布兜。村人常见他低头缝补,飞针走线间姿态娴静,又或是在灶台前利落翻炒,砍柴时亦自有种柔韧的力道。他活脱脱将自己活成了个妇人模样。
五叔的小院却是村中一方净土。三棵果树依着季节轮番捧出果实:枣子甜脆,梨子水润,栗子饱绽。孩童们最爱聚在那里,五叔总是慷慨地分赠果子,笑声便如树上的鸟鸣一般清亮。他行走时腰肢摆动有韵,背影摇曳,竟比许多村妇更多几分风致。村里人早已习惯他这身装束,东家串门西家闲话,日子被他过得水一般活泛流淌。
我那时不解事,常缠问:“五叔,夏天你总不见人影,去了哪里?”他总以笑搪塞,布兜在臂弯里轻轻晃荡。后来才从大人含糊的言语中拼凑出真相:原来每年暑气蒸腾的农忙时节,五叔便挽着他那只青花布兜,走村串户。他专寻那些门户冷清、独守空房的寡妇人家,以借宿为由轻轻叩开一扇扇黄昏的门扉。竟无一家将他拒之门外。待到立秋后归来,他背上总负着满满一筐馈赠——粮食、新面、各色乡间土产,足以安然过冬。他只需侍弄几分菜园,日子便过得悠闲自在。
我小学放学后总爱往五叔那里跑。一日推开院门,只见他直挺挺躺在堂屋门板上,脸上盖着黄草纸,双手交叠胸前,门扉洞开,寂静无声。那景象吓得我魂飞魄散,尖叫着狂奔呼救。待大人们焦急赶来,五叔却一把掀开草纸坐起,笑得前仰后合——原来只是他闭关“想心思”的一出顽皮戏码。我为此挨了父亲一顿好打,被斥为“不懂事乱讲话”,从此便怯怯地,不敢再轻易踏足那曾带给我无数甜枣与欢笑的小院。
读书,工作,人事渐长。五叔的身影如同他院中枣树投下的影子,在记忆深处被时光缓缓拉长,又渐渐淡去。直到他离世的消息传来,我才惊觉那个独特的人已永远隐入尘烟。更深的痛楚在送葬时显现:因他终生无嗣,按族规,棺木被挡在了祠堂森严的门槛之外。那扇沉重的大门,如同一个冰冷决绝的句号,隔开了他生前身后所有的暖意与人情。他最终被葬在远离祖茔的山坡一隅,孤零零的坟茔,如同他一生在人群中的位置——一道始终徘徊在边缘的、孤清的影子。
多年后的一个秋夜,我独自立于村头。暮色四合,秋风卷起落叶萧萧而下。恍惚间,仿佛又看见那个背影在村道尽头迤逦而行:裹着蓝头巾,穿着斜襟大褂,臂弯里挽着那只青花布兜。行走时腰肢轻轻摆动,脚下绣花鞋踩着落叶铺就的小径,无声无息,却又摇曳生姿。那背影比女人更女人,在沉沉暮霭里浮动,最终融入愈发浓重的苍茫夜色。
月光无声流淌,照亮了山坡上那方小小的坟茔。五叔一生未曾叩开祠堂的大门,却以其独特的方式,在无数黄昏叩开过人心深处那些同样孤寂的门扉。他以自己的体温交换故事,用流动的背影织就了一张超越伦常的温情之网,网住了乡村里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和同样失语的灵魂。
这身影是一首无韵的诗,飘荡在古老祠堂的阴影之外,在月光照拂的山坡上,获得了永恒而静谧的安顿。
作者:郑文乔(著名书画家)

華文財經新聞社聯合報道。发布者:张聚奎,转载请注明出处:https://huaxinnews.com/4201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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